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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能不要再这样嘲笑我了吗?”
“…………啊?”
当我把一袋子退烧药放在前野的床头柜上,坐在床上的他突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他没有伸手去拿药,而是捂着冷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朝着离床头柜较远的那端侧倒了下去。
这看起来像是不想吃药的样子……吗?
我不知道该先回答他的“提问”,还是该先叫他坐起来让我看看症状,好确定具体吃哪种药。
他的脸肉眼可见的红,我几乎只在梦里见过他这样。好吧,健康为重,先处理发烧的事。……而且我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接他那没头没尾的话茬。
“你嗓子都哑了,我去给你倒杯水。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我快步离开了他的卧室。落荒而逃似的,我知道。但这个应该叫做战略性撤退,如果对前野应对不当,他很容易生气的。而且他现在看起来就挺生气(不过他皱眉也可能是只是因为头晕)。
我打开水龙头,纯净水“哗啦啦”地流进烧水壶,随着水位升高,水击打内壁发出的声响也减小了。
……保险起见,就当前野是在不高兴好了。为什么呢?
因为我刚才丢下他一个人出门了?但买药这个理由够正当吧,而且我还是跑着去的,才用了十分钟不到。
那是因为我跑了两步出汗了吗?他一向爱嫌弃我汗腺发达。不过他鼻塞得厉害,应该闻不出来才对。
我关上水龙头,把水壶端到两步开外的底座上,然后摁下开关。
……
哦!
刚才的思路可能不对。不一定是因为我呀,可能是因为“发烧”这件事。
想我小学有一次因为淋了雨没及时换衣服,晚上烧到38.5度,就躺在床上死命拉着我妈的衣角不肯让她关灯离开。当时我也是头晕得天旋地转,意识模糊得不完全听不清我妈说了什么,只记得心里总觉得一个人待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一定会被“黑暗”给闷死。
但事实上我根本不怕黑,平时也不缠我妈,只有那天我硬要她在亮光里陪我到睡着。发烧就是这样一件事,会让人被一些从不会有的情绪擒获。这是暂时的,等烧退了,脑子清醒了,那莫名的情绪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散无踪。
前野刚才说话时的闷闷不乐一定也是这样。我多陪他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水壶里逐渐开始发出滋滋的液体翻腾的声响,我赶忙按停了开关。温水就行,开水还要等好一会儿才能放凉,耽误吃药。
- 2
我回到前野的卧室时,他正在看阿莫西林的用药说明。
我赶忙把右手的水递过去,随后坐在了左手拎来的椅子上。
“那个啥……你刚才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我小心翼翼地发问,他都没有抬头瞟我一眼,只是一声不吭地扣出了两片药。等药片尽数吞下,又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水,他才正眼看向我。
“感个冒而已,买五六种药,有必要吗?”他用下巴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塑料袋,“你每次都这样,明明几美元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花五倍十倍的价格。工资高很了不起?”
“啊,不是。我想着多买几种多点选择,好对症下药嘛,再说这次用不上,以后也能有备无患……”
“我都说了,‘只要阿莫西林’。你点头了吧?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阿莫西林是抗生素,吃多了不好。”
“你管我吃什么,吃死了也与你无关。”他的发音有些模糊,识别起来略为困难,但咬牙切齿的语气清晰可辨,“账单给我,我把钱转给你。”
“这点钱就不用了吧。”
“是,‘这点钱’对你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但对我而言就是需要斤斤计较。”
“……一般,人是在想避免花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
我想伸手摸一下他的额头。好怕他烧傻了。
“我生性不爱欠债,不行啊?强调这个是告诉你,压榨穷人,不得好死。”
“都说了,你不用给……”
“账单。”
前野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裤兜里摸出了早就被压皱的小票。
患者为大,这我同意,但这状况实在有点不合常理——怎么搞得我像个趁人之危的勒索犯似的?本来按咱俩的“老规矩”——任何购物成果,谁实际使用谁付钱,他提出的——他只用付不到四美元的一盒阿莫西林的钱,但这个小票总价有快三十美元,多出来的部分够他吃差不多三天的饭(是的,他就这么节俭)。
我真没想这样坑他的,谁能想到他卧病在床还坚持拒收任何好意……
小票快要递出去的一瞬间,我觉得还是不行,又把手收了回来。将这张纸条沿“阿莫西林”那一行上下端折过两次后,我将它按在大腿上沿折线仔细撕成三份,把上下两份重新揣回口袋,只把那价值3.6美元的小细条放到前野手里。
“你只吃了这个,只用付这个的钱。其他的你就当我是给自己买的好了。”
“伪善。”
前野摆弄起他的手机,很快,我的兜里震了一下,想必是收账提醒。
- 3
“说真的,你没必要老跟自己过意不去吧。”我无奈地撑着下巴看向前野。
“你不多此一举,犯不着这么折腾。”他没有放下手机,好像是翻起了别的软件。
“我这不想帮你一把嘛。小钱我替你担了,你攒钱更快点。”
“你怎么会觉得我在攒钱?”
前野关掉了手机重新看向我。
“呃,就,还挺明显的……?你打三份工,而且吃饭从来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其实你要是有想买的东西,可以直接跟我说。”
“别擅自揣测别人。不是所有工作都跟你的铁饭碗一样收入又高又稳定,随便就能省出万把块闲钱。我只是在竭尽全力满足基本开销而已。”
“所以你没在攒钱准备买东西?”
“……有。”
那你反驳我干嘛啊!前言不搭后语的,果然还是烧傻了。
“可以告诉我你想买什么吗?”
“你没法帮我。”
“还没说怎么就能一口咬定呢。”
“……”
前野撇过头,直盯着我上一任室友留在墙上的贴纸看。
“我想回日本。”
“哦……想家啦?”
有点意外,但也还好。往返机票并没有贵到会给我带来什么经济压力。商量好凑凑年假的话,我也可以顺带回一趟老家,爸妈肯定也会高兴的。
“不是那种。我不适合美国。”
“我不这么认为。”
“好吧,不想跟你扯这个,不重要。”前野的视线垂了一下,“——反正我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什么?”
“我在美没有身份证件,而且从日本走时也没有留下正经手续。在这边已经有八九年了,也就是说对于日本政府而言我失踪了超过七年,我现在是个‘死人’。”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
“懒得讲。你小子一生伟光正,第一次见到活的偷渡客吧。”
前野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朝我露出狡黠又轻蔑的笑容。他似乎是故意抛出这个冲击性话题又不深入解释的,这样好心情便可以从我这转移到他那。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说了又能怎样?你有神通广大到能帮我办假护照?”
“至少……至少我能…………”
“别支支吾吾硬找话接了,我知道这事超出了你的认知体系。我也觉得不现实,所以现在已经不是在为此而存钱了。”
“那是为了……?”
“倒杯水再说。”
- 4
装满的水杯放到前野的手里,重新打湿的毛巾敷到他的头上。两件事都弄完后,我又坐回椅子上。
“我在准备搬走。”前野双手捧握着杯子说。
“……啊?”
“我讨厌跟别人一起住。”
“你以前没跟我说过。”
“我没说的事情多了去了。而且就是因为跟你当室友,我才空前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要是搬出去,你打算住哪?我没有特殊的意思……但太贵的房租,对你来说可持续性不强吧。你懂的,就算提前攒了几个月的钱,花起来也很快。”
“就住以前那种呗。虽然之前那间大概已经被别人租走了,但反正全市上下多的是那样的公寓。实践证明至少我不会把自己饿死。”
“所以你是说,你要从这个不花钱的、质量过关的、设施齐全的、环境舒适且邻里安全的地方离开,回到那种睡觉都会被天花板缝里漏的水滴醒的烂屋子里去?”
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对,但至少我能重获宁静。你太烦了。”
“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怎么办?”
“我是个四肢健全的人类好不好,我自己也可以买药。”
“那情感上呢?再怎么咱们也一起住这么久了……”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啊。”
“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去你妈的,那你跟我每天晚上干嘛呢,他妈的成人版过家家?”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
“也没有每天吧。”
“笑什么笑。我现在看起来很好笑吗?”前野瞪着我。
我连忙绷住自己的脸。他不说我都没意识到我嘴角上扬了。
“咳,不好意思。”
“但是,这个事也不影响‘友谊’吧?生理来往是生理来往,精神来往是精神来往啊。”我认真地在心里界定了一下二者的界限。
“我对你的社交观感到很绝望。”
“那你说我们算什么关系?”
“反正肯定不是你能在上完床之后把我丢进卫生间又不给毛巾不给换洗衣服自己在床上昏迷导致我洗完出来被空调吹着凉发烧一整天的关系。操你妈的我明天本来还要上班呢。”
一口气都不带喘地劈头盖脸丢出这段话之后,前野大口喝起了水。看来他又是说想离开美国,又是说想从这搬走,铺垫酝酿许久,就是为了说这个。本质上还是闹脾气嘛。
- 5
“你请过假了吗?”
“多谢提醒,给你转完药钱之后就请好了。”
“其实一般来说就那几分钟不至于感冒的,你还是有点缺乏锻炼啊。”
“你不准备反思自己的不对是吧。”
“那我明天也请假在家陪你好了。”
“别,你还是去上班吧,留我自己待着才算是补偿。”
“别生我气嘛。”
“你还委屈上了,现在生病的是谁?”
“我对天发誓下次绝对不这样了。”
“你的誓言才没有半点效力。”
“这属于主观臆断吧。”
“证据太多了说不过来而已。不然谁会为了摆脱你这种人回去住那种垃圾场。”
“你真想搬走啊?”
“‘不把别人的正经规划当真,刚说完有想买的东西会帮忙,回过头来又质疑别人的愿望。’喏,你要的新鲜证据。”
“我只是从你的角度在考虑……搬回廉价的住处不是长远之计。”
“得了吧,你做不到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事情。你知道没有身份证件找工作和租房有多难吗,选择没你想象得那么多,你所看见的更明智的未来对我而言根本不存在。找不了好工作,攒不够钱,回不了国,换不了住处,我的生活四面都是死路。”
“至少跟我住,你不必担心钱和住处。”
“你也是一条死路。”
“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跟你发火和对着棉花一顿胖揍没两样。我不是因为昨天你对我很过分,或者今天我因此生病了才不想和你住,懂吗?这是长期积累的一种心情。”
“那你不妨相信我以后能做得更好嘛。这样不就一点一点把心情平复回来了?”
“我还有一种心情是‘想从卧室的窗户跳出去一了百了’,你别逼我现在就让这种心情爆发。”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分辨不出来,前野最后这句话是胡诌的气话,还是真心的陈述。这个设想此时此刻就得到实现的可能性和回国或者搬家不是一个量级,我不敢刺激他。
如果他在说气话,凭我的本事很难三言两语把他哄好,我比较擅长用行动说话,买点有用的东西给他,好比退烧药什么的,但他总不愿接受,这反而会给他平添压力;如果他是认真的,我应该给他推荐些调节心情的兴趣爱好,或者给他推荐心理医生,但哪个都要花不少钱,对他来说也都是废话。
- 6
说到底,都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钱的重要性,没钱是很可怕的。
我从来都不怕黑,甚至很喜欢不开灯的夜晚。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告诉我,点灯是要花电费的,而家里的钱是有限的,要是花在享受光明上的钱多了,留给吃饭果腹的钱就少了。
所以童年时代每次提前完成功课、早早关灯睡觉时,我都很开心,望向头顶的一片黑暗,我会觉得我在帮家里省钱。
所以小学那次发烧的时候,我拉着我妈求她不要关灯的手是颤抖的。
但我妈是个好人,她不会怪我任性,只是陪着我直到我睡着,然后关灯离去。
前野在奇怪的地方有相当强的自尊心,直接或者间接地给他经济支持,他总认为那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即便我每次都会强调自己并没有那种用意。只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地陪着他,会不会反而更好一点呢?
我在一片沉默里悄悄抬眼看向他,发现他在看手机,冷敷的毛巾不知何时已经被拿掉了,可以清楚地看见眉头还是紧皱着。
好吧,也有可能他就是这种有点喜欢生气的性格。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快十点半了。
我叹了一口气。
“那好吧,今晚就这样,早点睡,有助于康复。”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向前两步走到他身侧。
“你只是生病了才会想东想西,明天就不这样了。”
“我没有明天。”
“别胡说八道。”
我把手掌盖上他的额头,探头将嘴唇压在手背上,隔着手亲了他一下。
“很好,在退烧了。”
“说谎不打草稿,药才吃了多久。”
前野白了我一眼。
“还有,赶紧去洗澡,一身臭汗还贴那么近。”
“你不是鼻塞吗?”
“我又没瞎,拎着药进屋的时候你脸上全是油亮的反光。想也知道,跑着去的吧。真亏你坐空调风口底下半天都不吱声,真不怕步我的后尘。”
前野反手用食指第二关节敲了一下我的胸膛。
“快滚。”
我颔首说是,灰溜溜地提起椅子离开了他的房间。
关上房门之后,我突然觉得很高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这次是有意识的。
就算自己身体不舒服,心情也很差,前野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观察别人和关心别人。他也是一个好人。
- 7
我对前野的病情有点放心不下,第二天还是向公司请了假。
上午九点左右,我完成洗漱,前往厨房开始烹饪。
一个平底锅里放三个蛋、四片培根有点紧张,但看着就很幸福。等下再借着余油余温热两片面包,两人份的早餐就做好了。
在煎物发出声“滋滋”里,我听见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哦,你醒了。”我转过头,在冰箱边找到倚墙抱臂看着我的前野,对着空气夹了两下筷子,“我给你做了两个煎蛋。第一个盐比平时少,第二个盐比平时多。要是你想吃清淡点,就吃不咸的那个;要是觉得感冒吃东西没味道,就吃咸的那个。”
前野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带着一副不知该说是后悔还是抱歉的表情看向我:
“关于昨天晚上说的话,我……”
“哦,你不用太在意。”我一边把煎好的东西放进盘子一边说,“我明白的,感冒发烧的时候就是容易心情不好、说些不理智的话。抱怨我的事情我没放在心上。”
“……”
见前野没有动作,我率先走到餐桌边把盘子和餐具摆开,自己先就座了。
“想好了没?煎蛋要哪个。”
“……行吧,你就当我昨晚说的都是不理智的胡话好了。”
他终于放下了双臂,走过来拉开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
“不咸的那个。但是另一个要怎么办?”
我伸出筷子夹走他盘子里较咸的那个煎蛋,转而伸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
“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