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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难得出来兜风,也多看看两边的风景呀!”
“……这算是教唆自杀?”
我双手紧捏着方向盘,目光和思绪都片刻不离眼前的道路,突然听到后座的乘客冒出这样一句风凉话,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作何居心。
升学以后在住处与大学间往返靠地铁已经足够,我都没机会锻炼一下自己的驾驶技术,想想我上一次开车,还得追溯到今年年初考驾照的时候。虽说证件已经足以说明我独自驾驶的能力,但第一次实际上手就走这种狭窄崎岖的山间小路,当然会叫人精神紧绷,怎么可能还有心思侧头去看什么风景。
话说回来,两个人都有驾照的情况下竟然选择没上过路的一方做司机,简直是不可理喻。
……不如说,这个时间就不应该出门的,需要在两人之中选择司机的情景按理来说都不会出现。
都怪现在坐在后座的见岛。
上午一篇报告、下午休息看书、晚上复习考试……这六月最后一天的原定日程明明完美无缺,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和学习安排八竿子打不着的郊区里任听见岛指挥着向未知的目的地行驶。
今天早些时候,大概是将近晚饭点的时间,他大张旗鼓推门回家,先是将背包往茶几上一甩,又把自己扔进塞满抱枕的沙发,随后便拖着一腔不满发起了期末周的牢骚——实验进展不顺利,书面材料一大堆,种种死线都堆积到了一起,诸如此类。
那时我正在为截止日突然提前到了今晚十二点的一篇小论文奋笔疾书,心里本来便因不得不挪用下午的休息来应付作业而火大,又听他在背后叽叽喳喳地抱怨这抱怨那,嘴上自然很难讲出好听的话来。
具体怎么呛的他,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平日我俩也里没少像这样相互找茬,时不时骂上几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总之我的论点就是,既然大家都忙都烦,就别再动那个嘴皮子让人更烦。
没想到他听了这话,丝毫不为扰动我的情绪和作业状态感到抱歉,反而捕捉到了一种根本不存在的“惺惺相惜”,擅自觉得我也不想写作业了,挂着他那标志性的、不怀好意的表情凑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翘了作业。
我说,你不在乎分数和导师评价随你的便,别拉我下水。
他说,没翘过作业的大学相当于白上。
我说,那你晚上打算干嘛。
他说,开车上山兜风。
我说,你神经病吧,我们没有车。
话题本该就此结束,奈何他总是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充满奇怪的行动力。吃完晚饭后我听见窗外有喇叭声,走到窗边一看,发现借口去超市买饮料的他正从日租车的驾驶座车窗里向我挥手。
- 2
等我不情不愿下楼来到车前,他已经钻进了后排座位,我问他怎么换了位置,他表示他长得太显小了,开车老被叫停查驾驶证,驾驶体验十分不痛快,所以干脆让我来当司机。
“你不会还没考驾照吧?”
“怎么可能。”
听到这个愚蠢的问题,我想也不想就作出了回答,等句子从我的嘴里飘出去又再度传回我的耳中,我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个肤浅的激将。
对于见岛来说,这个回复已经等同于答应了当司机。从他欢快的神情和双手扒着驾驶座靠背催促我上车的肢体语言里,我迅速地察觉到他又在使用这套充斥着诡辩的强盗逻辑。但是一时嘴快没发觉这粗陋的语言陷阱,的确是我的失败。愿赌服输,我叹了一口气,开门坐进充斥着皮革气味的驾驶座。
距见岛向我发出过于不解风情的“侧头看风景”提议大概十分钟后,我渐渐适应了稍有颠簸的山路,方向盘上的手不再那么僵硬,也能游刃有余地分出点精力去关心车上的另一个人了。
“你以前也翘过作业?”我瞟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这个劝人看窗外的家伙自己都在埋头看手机。
“关注点竟然在这。”见岛关掉手机屏幕,抬眼通过后视镜与我对视,“你就不好奇我们要去哪吗?”
“反正你想的目的地肯定没什么意思。”我笃定地说。
“难道不应该认为‘既然是见岛想的目的地,那一定很有意思’吗?!”他用手机指向我,以表控告。
“事实为证。想反驳的话请举反例。”
话音刚落,我的脑海里便闪过数不清的回忆。比如他趁家教课时间带我去看电影,结果看的是个俗不可耐的惊世大烂片,又比如他拉着我从新生联谊上逃跑去逛夜市,结果只是吃了一堆难以下咽的路边垃圾食品。
只要跟见岛一起出去,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愉快的体验。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每次都会着了他的道。我想这是因为他是个无耻的年长者,总是用自己稍稍超前的阅历设下存在信息差的骗局。
“嗯……”
见岛大概是想推翻我的定论,但又因没有论据而为难。从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就可以猜到,他肯定也跟我想到了同样的回忆。
“嗯,我以前也翘过作业,而且是第一学期就翘了。”
竟然不动声色地切换了话题。
“哇,你要知道,不交作业还能拿到中上等的成绩,比作业全齐拿到满绩还爽。”见岛为了不让自己刚才的无言以对显得太狼狈,连忙表现出对新讨论内容的滔滔不绝。
“这是什么逻辑?”
“你看,作业交齐了所以拿到A档,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但是缺作业不仅压低了分数上限还会给老师带来坏印象,即便如此也能拿到不错的成绩,就说明水平比突出还突出。”
“强词夺理。”
“怎么,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吗?”
“…………没有。”
前不久才被这诱导性过于明显的挑衅给将了一军,短期之内再上钩会显得特别逊。出于这样的顾虑,我这次谨慎地琢磨了一会儿,确信见岛没有在字里行间悄悄挖坑,才迟迟地作出答复。
听到我的回答,见岛又愉快地笑起来。
我发现了,这次他是故意反着来的。什么目的也没有,却假装另有意图,就看我会不会再度“上当”、把假激将当作真激将。而我的沉默恰恰印证了我杯弓蛇影的多虑,所以还是算我输。一个伎俩连中两次,这可是耻辱中的耻辱。
见岛就是喜欢看我像这样在种种失败面前极力假装自己没有感到羞愤吧。
真是个性格恶劣的人。
- 3
时间逐渐临近了十二点,也就意味着作业的截止点越来越近了。
出了门上了车,自然就没有机会再完成那篇写到一半的小论文,这之间的因果关系毋庸置疑。然而,我还是忍不住会在意时间,车载系统的时钟每跳动一分钟,我就感觉套在咽喉上的无形绳索又紧了一毫,令我的呼吸愈发紧促。
不动声色答应见岛提议的是我,现在坐在驾驶座上用生理反应晦涩地表示后悔的也是我,这明显的自我矛盾让我有些可笑。可紧张的反应不是说想控制就能控制的,这与其说是理性判断的反馈,更像是根深蒂固的习惯。
过去十八年里,我没有漏交过一次作业。其实很多作业根本没有写的价值,可是既然我能做到,那我凭什么不做呢?这是母亲教给我的道理,也是她对我的要求。
虽然高效地完成她和学校作出的安排并不能给我带来额外的夸赞,但是只要万无一失地把事情都好好完成,就一定不会被批评。
只要按要求完成任务,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此简单的道理却没有多少人能够始终严格地遵守,因此仅仅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学校和家教的课业,就能取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的成绩。
这样的规律,不也是世间的一大真理吗?
我就是按照这样的方法一直成功到今天的,所以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认为这种观点绝对不存在错误。走进大学以后,世界的规则却好像发生了改变。
即便进入了名校,身边的学生也并不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有的人天天翘课出去玩乐,有的人花大把精力打扮自己的外表出去社交……这跟我理想中的学术殿堂有所出入,可没有任何人对此表达异议。
大概在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父亲那边的亲朋前来做客,大人们的闲谈告一段落时,母亲叫我去给他们拉小提琴助兴,拉我学过最难的一首。那首曲子我刚学不久,谱子记得不牢,拉到一半就忘了曲调,当时母亲率先鼓掌,假装我已经拉完全曲,帮我圆了场。客人走后,母亲叫我拿小提琴去见她,然后夺过我的小提琴,一把砸在了地上。那把琴我用了大概七年,价格超过了一百万円,摔在地上发出几下木头断裂的噼啪声响,就再也不能用了。母亲怒目圆瞪,说这一百万的损失全都是我的过错。
大学的同学不过是同窗四年的浅薄缘分,我才懒得管他们要吃喝嫖赌还是坑蒙拐骗。
但是如果他们的道路也不是错误的,那我的十八年又算什么呢?
如果像见岛那样不好好完成任务也能一路升为博士,那母亲砸掉的那把小提琴又算什么呢?
- 4
“你在想什么呢?神色这么凝重。这路有这么难开?”
见岛的声音在我左耳边上响起来。他的鼻息呼在我的颈侧,作为司机的我却不能肆意地回头看他。我再度望向后视镜,发现到他正趴在驾驶座的靠背上,下巴抵着左侧靠肩,眼神没有透过后视镜和我形成对视,而是直接侧头盯着我。
“我在想作业的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直接实话实说。
“都跟我出来玩了还惦记学校那点事呢?别想了。”
他带着不知是算不满还是轻佻的语气回应完后,顺势扭了一下就从我左边前排座椅的空隙钻出半个身子,随后他抽出一只手伸向前方,把车载系统关掉了。
“你干什么?”我对他严重干扰驾驶的行为表示出强烈的不快。
“这下你就没时间可看了吧。不看就没那么在意了,几分钟而已,不知不觉零点就过啦。”
他对自己明智的举动满意地点头予以认可,接着就往后一缩准备坐回去。缩到一半,他又再度探出来,擅自把手伸进我的裤子口袋,抽走了我的手机。
“这个也没收。”
我又不会在开车的时候看手机。多此一举。
“你手机密码多少呀?”见岛若无其事地问道。
“别随便侵犯别人隐私。”
“这不是还没侵犯吗。”
他随口接着话茬,拿着我的手机左右翻看两下就开始试密码。
“如果密码是我生日就有点恶心了……哦,不是。”
“别自作多情。”我知道他现在在低头钻研我的手机,并没有抬头看我,但依旧包含情感地翻了一个白眼。
“唉,试不出来!冻结了,算了。”他把我的手机往空座位上一扔,又低头去用自己的手机了。
“说是出来兜风,结果你自己都不怎么抬头。”
“胡说。我可抬头看你好多次了。”
“我说的是外面。你之前还叫我转头看风景呢。”
“随口一说嘛。真正该看的在后面呢。”
“什么意思?”
“你自己猜。”见岛又一次关掉了手机屏幕,“啊,这个岔路往左走,然后一直顺着开就行了,快到了。”
没想到他还是有在关注行程进度的。
“看到前面那个亮亮的开口没?那就是目的地。”
其实用不着见岛提醒,拐过弯来我就看见了。虽说前面很亮,看着倒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光像是在更远的地方,只是那里没什么树木,光就畅通无阻地透过来了。
“恭喜你抵达终点。还有,恭喜你度过六月,现在是七月一号凌晨十二点零五分。”见岛确认了一下手机时间,向我作出了精准的报时。
“怎么样?我就说几分钟很快的吧。”
- 5
透光的地方是个有点简陋的旧望台,能容下一辆车通过的大道在望台前四十米左右就结束了,剩下的一小段路我们只能步行穿过。
见岛带着我小心地越过这段路上的凹凸的石块,我怕他一不留神栽倒下去就和黑不溜秋的地面融为一体找不着了,便在他身后打着手机的手电筒严谨地照向他步幅的前方。不过他似乎来过这里很多次,轻车熟路地避开了那些一看就很危险的尖锐断面。
“这景色不错吧!”
他比我先几步抵达望台,在斑驳的灯光里转过身来张开双臂面向我,像是在展示他引以为傲的收藏。
很快,我也登上了望台,站到他的身边。那些亮光原来是下方城市的灯光,我此前还不知道人造的光芒能有这么明亮。
“……感觉也就这样。”我给予了这片景色简短的评价,说完忍不住打了个无聊的哈欠。
“什么叫‘就这样’!不觉得很美吗!”他颇为愤慨。
“城市的夜景在哪都差不多吧。”
“这好歹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哎。”
“那也还是差不多。”
“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见岛撇撇嘴,以示对我冷漠态度的不屑。随后,他眯起眼睛扫视了一遍这片细碎的光斑。
“你能找到你老家不?”
“找不到。”我断然回答。
“真不配合。”
见岛说着,打开手机导航定位到我家的地址。
“你这不是也找不到吗。”
“那是你老家,又不是我老家,我记那位置干什么。”
见岛一边说,一边反复低头抬头两边确认,最后向我指出了一个方位。
“在那边,你看到没有?”
我不可能看到。我们的视差导致两个人眼中手指的点位存在偏移,我无法知晓见岛到底是在指哪。
“……看到了。”我朝他点点头。
“看。”他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空中上下一合,捏出约莫一毫米的宽度,“你的老家,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把手转向另一边,紧接着说道:
“这边是我们的大学。它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下面这里是我们的家,同样的,一点点大。”他顺着学校的位置把手下移了一小段。
说完,他把手收到眼前,视线透过两指间极为狭窄的缝隙望向我。
“站得足够远的时候,这些地方看起来就都一样了。你更喜欢哪个地方?”
- 6
返程见岛主动开车,我则坐在他之前坐的后排位置上。不握方向盘,精神都感觉放松一些,一放松,困意就随之爬上眉梢。
我侧过一点身子斜倚在车门扶手上,双手抱臂,目光瞄向驾驶座的见岛。
刚才他问我更喜欢哪里,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说实话,我觉得无论是大学,有母亲在的家还是有见岛在的家,都不过是短暂的落脚点而已。既然迟早都要换地方生活学习,就没必要对特定的地点投入过多的感情。
所以我不是真的不清楚,只是懒得花心思比较这三者之间的高低而已。
这一点,我认为见岛也是明白的。
“樱田君今天很了不起哦。”突然,见岛嘴里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夸奖。
好久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和这种称呼跟我说话了。一般来说他这样把我当小孩哄我是会生气的,不过现在我有点困了,不想再跟他置气。
“你指什么?”
“自己开车走山路,还有不交作业。”
“不交作业有什么值得夸的?”
“这是你从前没做过的事情,所以很厉害。”
“胡扯。”
完成要求了才有资格被夸,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哪有违反要求还能被夸的?
会这么说的人,要么是自己的脑子被驴踢了,要么是故意在戏弄别人,没有别的可能。见岛的脑子绝对不正常,但他确实很聪明,所以他的动机不可能是前者,那就一定是后者。
因此,这无非是又一个恶劣的玩笑而已。
要是对此太过上心,就又上了他的当了。
我那困意笼罩之下逐渐模糊的理性如此警告着我。
可是。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还有另一种想法挥之不去。
能有人对我说这样一句话,感觉也不坏。
- 7
“到家啦到家啦,回床上再接着睡。”
伴随着轻微的晃动和熟悉的声音,我醒了。
睁眼一看,是见岛在摇我的肩。
“你先回去,我去把车还了。”
简单解释后,他就把我扔下了车。大半夜去还车,租车行还开着吗?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行动力。
“啊,对了。”
我刚朝公寓楼走出几步,又被他远远叫住。
“你的论文最晚下周交,之后记得写完。”
“……啊?”
我一时间没搞明白他在说哪件事。
“就是你下午在写的那个,不是就差几百字了吗?写都写了,不交也怪可惜的。”
“都过时限了,还提这码事?你以为是谁的错。”
“我以你的口吻帮你交过延期申请了,就说是期末太忙了之类的,你老师刚刚给我回了邮件。”
“……你什么时候发的邮件?”
问题刚出口,其实我就知道了。
“在车上。本来写完了想从你手机的邮箱账号上发的,结果你硬是不告诉我密码,只好从我这发了。结果上倒是没区别,只是没想到我这么不受信任,真伤心。”
后半句的棒读超级明显。
“正常人不会随便告诉别人手机密码的吧。”
条件反射般地作出回应后,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你的那些作业呢?也早就发过邮件了?”
“没有。懒得编理由,反正那几个老师都知道我什么德性,大不了挨顿骂再补交。”
这么三言两语就算说明了自己的情况。真是糊弄人。
“我真走了,那个租车行只营业到两点,再不去还不上了。”见岛在不知何时重新打开的车载系统上确认了下时间,“下次死线撞太多记得自己给老师发邮件,就帮你这一次啊。”
语毕,他一脚油门踩下去,那辆租来的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的一端。
回家以后,我在睡觉前先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站在水池边上,刚好能看见见岛回家时扔在茶几上的背包。
思考片刻,我单手端着水杯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拎着背包带将其摆正。
我觉得见岛是个很恶劣很烦人的家伙,此话不假。他带我去的地方大都很无聊,这也是真话。
作为年长的一方,他必然掌握一些我尚未接触到的知识和信息,很多时候他会借此来愚弄我,但不少的情况里,他也会用这些东西来帮我。
所以每一次他明里暗里想叫我跟他一起出去,我还是都会答应。即使我清楚表现出关切的模样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我也不是他唯一的受惠人。
没办法,我喜欢有见岛在的地方。
……我平时很少这么想。今晚可能是太困了,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就会冒出不理智的想法。
为了赶紧摆脱这种困扰,我举杯将水一饮而尽,随即向卧室走去。
刚刚这话可是究极的全面投降,想想就算了,我不会说的。